第九章 缈云水,稚子不识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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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中一暖,鼻子却微微地酸,张口便唤道:“相思!”
淳于望定定地望着我,忽叹道:“我自是生不了孩子。可相思的娘亲怀胎十月,我受的罪不比她少。”
相思果然气性很大,虽然很怕她父亲发怒,见面就远远绕着走,或者藏到我的身后,但竟真的没再叫他一声父王,甚至话也不和他说了。夜间每每要和我睡,却被软玉说会碰着我伤口,半哄半骗抱到她们房中睡去了。
她见我疼惜,愈发蹭上来,倚住我愤愤地瞪她父亲,说道:“晚上我要和娘亲睡,不让父王欺负你。”
他竟能一眼看得出,我想弄掉腹中孽种的意志虽坚,但我的求生意志更强。
看着我额上大滴大滴冷汗落下,他慢慢道:“第二,我砍了你的双手双足,给你好吃好喝,待你怀胎十月,剖开你肚子抱出我的孩子!”
“不要!”
我愕然,再不晓得她怎会有这样的猜测。
玉貔貅雕琢精细,看来只是件用以辟邪解煞的吉祥佩饰,实则是个中空的玉瓶,珍藏着我所离不开的安神药。因有时病情会突然发作,来得迅猛,不及到瓶中取药,总会另行放一两丸在荷包中,触手可及。
虽然没照镜子,但我已看到自己连手都失色般的惨白,薄薄的皮肤下跳动的青筋历历分明。
正心舒神畅时,忽觉旁边似有人影晃动。
我满腹怨恨,盯着正在桌前一杯接一杯喝酒的男子。
“梅林边的池塘?”
真奇怪他怎么没来个生同寝死同穴,既免了生死相隔两处**,也免得我莫名其妙成了一个死人的替身,还得替自己的敌人怀胎十月生孩子。
他这样的品貌,素来就有女人缘。
我怔怔地望着水中飘摇晃动的人影,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感觉有些异样。
那模样,仿若是看着他的相思在玩闹,半是戏谑,半是好笑,分明的不以为意。
比这难熬一百倍的日子都过去了,现在又有什么可怕的?
相思还是忐忑,软乎乎的小手摸摸我的头,又摸摸我的手,分明并不知道我疼在哪里,只是本能地想用她自己的方式来安慰我,好像只那样摸我几下,便能让我疼痛减轻些一样。
“嗯……他这是厌恶娘亲呢,并不是对你发火。”
我忙弯腰给她擦泪,笑道:“哭什么呢?我也是随口说说,未必真会有那样的事。”
若她还活着,便是再淘气再顽劣也该懂得珍爱疼惜自己的亲生女儿。如今的淳于望行事荒诞无耻,无非是因了失去爱妻的缘故,本性却也是个温雅体贴的好丈夫,好父亲。
必要之时,你死我活,鲜血冲刷之下,恩怨两消,无所谓耻辱不耻辱。
眼睛余光一瞥,我连唇边未及收起的笑容也冷了,冰一样凝固着,寒着脸抿紧了唇。
淳于望始终坐在一旁远远看着,脸色很憔悴,眼圈泛着浅青,显然夜间睡得也不好。
抬起我的下颔,他冷冷地看着我在痛楚中扭曲的面庞,目光一如初见时的深沉陌生,清寂如水。
我可以把和他的欢好当作彼此享受对方身体的一场游戏。
这几日并不曾有暴风雨,我走了几圈,便已发现了司徒永用树枝看似随意给我留下的记号。
相思便咧着粉红的小嘴,笑得跟朵桃花似的惹人爱怜,搂着我撒娇道:“我就知道我娘亲是天底下最好的娘亲!最美丽的娘亲!最聪明的娘亲!最听话的娘亲!”
而我竟因她的抚摸真的觉得眩晕无力的症状好了许多,微笑道:“有相思在……嗯,娘亲哪里都不疼了。”
她很轻地呼唤我,小心翼翼地将我扶起,喂我晚饭。
而眼前快活欢笑着的小女孩,是这疏影暗香中最灿烂的阳光,让过于清寂的梅林也在刹那间绚烂热烈起来,一时让我心神恍惚,只觉曾经的朝廷纷争沙场杀戳都在刹那间遥远了。

相思人矮脚短,踮着脚尖看半天没看出什么来,问我:“娘亲,她们去哪里?”
她很轻地唤我:“娘亲!”
两名侍女竟顾不得我,急急扶住了他,一径往那边木屋去了。
可他凭什么认为,他可以逼迫一个敌国女俘心甘情愿为他生孩子?
我脚底有寒意往上直冒,颤声道:“你敢!”
相思便有些忸捏,好一会儿才道:“那日我被父王赶出来了,好生难受,不想别人笑话我,便装睡躲在被子里哭。后来就听软玉姐姐在和温香姐姐说,看殿下平时对夫人这么好,没想到下手却这样狠。当时我不懂,后来看到娘亲都不能动了,才晓得父王打了你。”
不知道有没有看错,他转头的一瞬间,眸中似已晶莹一片。
淳于望手上猛地加力,向后别紧我的手,却把我压得半边身体倾到了锦被上。
这才一两天工夫,连着受伤加害喜,估计我的模样也够呛。
一转头,淳于望已立起身来,快步冲出屋去。
“那是得好好藏起来。父王他……也不知怎么了。以前从不这样的。”
我勉强支起身,在她凉凉的额际亲了一亲,柔声道:“娘没事了。刚只是……伤口忽然疼得厉害了。”
“为什么?”
她那幼细的小胳膊抱住我胳膊,面庞的湿润蹭湿了我皮肤,温温的,“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该分开的,是不是?”
看来昨日我晕过去后,淳于望的心情已经恶劣到极点,才会迁怒于不解事的宝贝女儿。
第二日一早,又有药煎了送来,也不知是治伤的还是滋补安胎的。
“殿下!”
醒来时已是深夜,满屋俱是醺醺的酒气。
手指洁白修长,指骨分明,每晚爱抚我时那般温柔,那般暖和,像粘附了不属于人间的魔力,只在一寸一寸的爱抚间,一次次让我飘然云端,沉醉于我的敌人一手为我缔造出的美妙幻境中,颤悸,喘息,不由自主。
相思还撅着嘴,道:“我不会赶父王,可父王会赶娘亲走,是不是?”
拍拍相思的小脑袋,我柔声回答她:“你父王是大梁的亲王,要打谁杀谁容易得很呢!他发怒时,你别去招惹他。”
见相思不再理会坡上的事,我牵了她的手,只作散步,却顺着树枝的记号慢慢向前,然后顿在一棵梅树边。
这样被拥得透不过气来,也许对他很好,但对我绝对不好。他身上浓郁的酒气入鼻,我胃部一阵阵地翻涌。
换一袭男装,就是杀人无数满手血腥的大芮昭武将军秦晚。
“昨天晚上和父王吃饭,我问了一句怎么不喊娘亲一起吃,他把碗都摔了,说你不是我娘亲,不许再来看你,不许再叫你娘亲……”
他徐徐道:“我敢不敢,你可以试一试!”
淳于望,淳于望,你所施予在我身上的一切,我将十倍奉还!
她道:“父王是我和娘亲的!我就是要娘亲和父王在一起!我就是不许父王找别的姐姐!我就是不许父王对娘亲不好!”
我不以为意地侧转身,拖着我疼痛无力的胳膊闭着眼睛养神。
我笑了起来,“为什么不是梅林边的山坡呢?你同样可以告诉别人,里面埋的,只是你的一位故人。然后,继续带着你的相思,走遍天涯寻找你那个尸骨都已经化成灰的盈盈?”
家?
只要这一切过去,只要回到大芮……
他道:“晚晚,相思,我只要这样……这样一辈子,就很好,很好……”
最近发作得明显频繁很多,我怕人看出端倪,原本每七日服一次预防着,待给他扭伤手臂后每三日便会悄悄服一次。
相思翻着大大的眼睛望着对面的山顶,模样已经很得意,嘴巴却还故意地撅得老高。
淳于望抿紧唇,幽暗焦躁的目光紧紧地盯着我,忽然一把抓过我用力狠掐小腹的右手,止了我动作,飞快扭往我的后背,寒声道:“秦晚,我给你两个选择。第一,安安分分为我把孩子生下来,我会陪着你,照顾你,什么都依着你。”
他沉默片刻,笑着拍拍相思的头,说道:“相思在这里陪娘亲玩吧,我去换件衣服,喝口茶就过来。的确……酒喝得有点多了。”
匆匆咽下药丸,我闭了眼睛抱紧相思静候药性化开。
如果执意违拗他,说不准真的砍了我手足,至少,也会如今日这般很随意地扭断我胳膊,就像折下一枝梅花,摘下一枚果子般轻便。
相思背着手,扭着身子道:“嗯……这个我要想一想。”
“胡说!我怎会赶你娘亲走?你娘亲还答应我,要给你生个弟弟呢!”
“我要这个孩子,这是你答应过我的!”
耳边忽然听女子这般欢喜地说着,我惊愕转身,只见眼前红梅飘落如雪,有翠衣女子盈盈立于碧水之畔,忽然回眸一笑……
我的双臂筋脉被拉伤,又给药物禁制得气血不畅,便比寻常人更难恢复,至今无法运力,害喜又害得厉害,相思幼小,并不懂得这些,却看得到我一天比一天孱弱,给我这般说着,更怨她父亲不给我好好治病了。
她素来被淳于望捧在掌心,爱若至宝,言行无忌,从不见她如此畏惧过她的父亲。
她低头看软玉收拾换下来的沾血的锦褥和布条,问道:“娘亲,你哪里出血了?痛不痛?”
他似乎醉了,是被两名侍女扶着下来的,却在看到我们时顿住身,出神地凝望着我们,神情似悲似喜,一片迷离,眼眸却格外的清亮,清亮得他身后所有盛绽的梅都似因他而明洁亮冽。
我有心想再离间几句好让淳于望更不痛快,转头瞧着相思哭得可怜,却又不忍,温语安慰道:“相思别哭,你父王只是一时恼了,心里却还是一样疼你。呆会让软玉姐姐带你去和他赔个礼,他一高兴,一定就不恼了。”
可正要看清她的面容时,脑中忽然一阵钻疼,连站都站不稳,昏黑着身体便软了下去。
她愁眉苦脸地看着玉瓶,忽抬眼问我,“要不要多吃两颗?好得应该就快些了。”

他的力道很是恰到好处,生生地把骨骼拉得错位,几处筋络也给拉伤了,却并未伤着骨骼。此时已经续上,能勉强活动,却连动一动手指都一阵疼痛,更别说打别的主意了。
秦氏家族赫赫有名,特别是我们这一支风头更劲。
如此清淡的膳食,吃着居然还是阵阵的胃部作酸,只是犯恶心。
我眯起眼,恨不得用目光汇做一道利剑,把他生生地刺个透心凉。
他忽然一张臂把我搂了进去。
相思道:“真不疼吗?父王打你哪里了?”

我大约有些作烧,头脑昏沉,只闻着药味便要作呕,待硬着头皮要喝下去时,舌尖刚触着那异常涩滞的药汁,便觉胃部抽搐,立时吐得翻山倒海,连隔夜未曾消化干净的食物都吐光了,最后趴在床沿无力地吐着透明的汁液,胸前的伤口却又裂开了,将身下的垫褥染红了一片。
软玉应该看得比我清楚,一见他出去,也顾不得收拾掉落的茶盏,紧跟着冲出了门。
我看她良久,叹道:“嗯……有你在,估计打他主意的女人很难进得了轸王府了!”
他怔了怔,忙将我松开,讪讪地笑了笑,轻声道:“还是很不舒服么?到三四个月上就不会这样了!”
静卧良久,觉得稍能喘过气来,我便让软玉重新帮我取了粥来,硬着头皮吃了半碗。
淳于望道:“娘亲还在生父王气呢!就和你生气就不理父王一样。你会一直不理父王吗?”
我道:“没事,受了点小伤,休息两天自然好了。”
如果真有这样的女儿,这样看着她这样简简单单地快乐一辈子,未必不是件幸运的事。
进来的是软玉。
相思笑逐颜开,道:“你若赔不是,娘亲一定不生气了!”
身后的相思并没有回答我。
淳于望给女儿威胁,却不以为意,点头道:“相思最乖,帮我劝你娘亲也别生气,父王呆会过来给她赔不是。”
“可……可你明明就是我娘亲啊!我和他辩了几句,问他是不是要娶上回那个白衣服的姐姐,又说他是坏人,他便恼了,把桌子都掀翻了,抓起我扔到门外,让我……让我滚……”
我披衣坐起,问她:“可曾吃过早膳了?”
我便向她招招手,说道:“相思,过来。”
“殿下!”
忽然间有点可惜那位年轻早逝孤伶伶葬在寂寥山坡上的盈盈夫人。
这日走着走着,不觉间走到了梅林边的池塘边。
隔日稍好些,我便下床走动,并牵了相思慢慢走到梅林里散步。只是每日呕吐不止,实在吃不了东西,一天比一天形销骨立,也是无可奈何了。
淳于望迟疑了一下,推开扶他的软玉,深吸了口气,唇边已扬起温柔笑意,举步走了过来。
我恼怒,要挣扎时,他半醉不醉,力气却大得很,那看似文弱的手臂竟和铁箍般有力。
有小女孩惊慌失措的尖细声音由远而近,软软的小手用力地拖住我忽然间冰冷的手。
软玉出去重新找了伤药回来帮我包扎伤口时,身后却多了个小尾巴。
她控诉着父亲的“恶行”,却是越说越委屈,“哇”地一声大哭起来:“父王从来没那么凶过,我坐在地上哭了好久他都不出来看我一眼。是软玉姐姐后来抱了我去她们房里睡的……”
是淳于望。
忍耐,忍耐,不想死亡,只有忍耐。
相思闻言,果然愤怒,跺着脚道:“娘亲病成这样……我再也不要理他!”
一家人?
我闭上眼睛,大口大口地喝着寡淡的粥菜,强迫自己把一大碗吞到腹中,然后靠在枕上,屏了呼吸,静静等待最难受的时刻过去。
他的声音凄黯,有种心碎般的绝望。

“我选第一条。”
相思的小脑袋便又悄悄地探了出来,先畏怯地看了一眼她父亲,才转向我。
耳畔传来淳于望淡淡的话语:“你可曾想好你的选择了?”
估计这位地位暄赫尊贵显达的单身王爷,未来的岁月还会继续单身下去。
拥吻,抚摸,共赴巫山云雨,同享鱼水之欢……
我笑着去抱她,却无力抱紧,只叹道:“可惜,娘亲再也抱不动你了。”
失去意识的最后一霎那,我忽然觉得我根本称不上是什么地狱修罗。
步履不稳,踉踉跄跄,仿佛他也给人捅了一刀,受伤不轻。
我记挂着想拿的东西已经到手,心情大好,倚了株梅树坐在地上,由她蹦跳着,胡闹着,只是宠纵地向她微笑着。
“可是,他不是一直想着娘亲回来吗?他前儿不是还和娘亲好好的吗?为什么……为什么一转头连提都不许我提?”
相思却有些高兴了,问道:“真的吗?可娘亲说不会理你。”
“别……别怕,娘亲没事……”
“娘亲!娘亲!”
相思道:“是父王打伤你的吗?”
淳于望存心想我虚弱得无力伤到相思或胎儿,可我却不能让自己虚弱下去。
她和温香都是淳于望特别找来的高手,一向颇受礼遇。但这会儿她进来时,居然也是屏声静息,连大气都不敢出,一脸的惶然。
相思却不晓得,那面山坡上,那个无名无份无墓碑的一坯黄土下,正埋着她年轻早逝的母亲。
我只作扶着梅枝,悄无声息地取了那截“枯枝”,轻轻落入袖中,然后若无其事地携了相思走回开阔处,拈过几朵朱砂梅,一朵朵插到相思的丫髻上。
我按着翻滚着的胸口冷笑:“不晓得的,以为轸王殿下生过孩子呢!”
那样微弱而执着的力道……
鼻中的酸意猛地冲向了眼眶,干涩了许多年的眼眶忽然间就湿润了。
“果然是我的乖女儿!”
我的家在大芮,在北都。
正想着怎么摆脱像阴魂一样跟着我们的温香和软玉时,却见软玉远远向坡上一望,忽然惊呼一声,和温香对视一眼,已一齐奔了过去。
话音刚落,只听清脆的“格”地一声,我痛得惨叫出声,眼看着自己的右臂自他掌间滑落,无力地垂了下来。
可如今,这算是什么?
她大约预备把她所能想到的一切称赞人的话语都套到她的娘亲身上了。
我奇道:“谁告诉你父王打我了?”
我自知说漏了嘴,只得道:“治伤的药,吃了便好得快了。娘亲得好好收了,若你父王瞧见,什么时候再一生气,不给娘亲请郎中,再拿走娘亲的药,娘亲可得活活疼死了!”
果然这人世间的情和欲是分开的。
她的父亲只有在郁郁寡欢时才肯稍稍认清事实,孤伶伶一个人走过去,对着那个同样孤伶伶的坟茔借酒消愁。
我倒不会和相思一样和谁赌气,只是和这人委实已无话可说,即便平时遇到,我也视若未睹,只当他是最不起眼的一株梅树了。
相思见状,便有些失望,郁郁地问我:“娘亲,你说,父王若是酒醒了,还记得说过会和娘赔不是吗?”
好一会儿,我终于缓过来时,只觉怀中的小女孩犹自僵直着身体发抖。睁眼看时,相思正惶恐地望着我,黑黢黢的眼睛一瞬不瞬。
他已用他的手段告诉我,他要定了这个孩子。
我忙道:“相思别怕,你父王没在生你气。他只是……讨厌娘亲而已。”
可惜原来所携的提神香囊因时日久了,早已失了药效;我失去自由,又无法另行配置,不然还可恢复得快些。
我曾劝他保重,别喝凉酒,此刻却巴不得他就此醉死算了,最好能让我有机会在他身上补上几剑。
瞧这小人儿那模样着实乖巧可怜,我抬手抚上她的脸庞,却用力猛了,疼得一阵眩晕,不觉又垂下手。
香梗米粥加几样平时我爱吃的清淡小菜,还算精致。
我开始没留心,待换了药,见软玉蹙着眉不时往后看,挣扎着支起身向门口看时,依稀见到有一片小小的衣角依在门边,然后有一双圆圆的眼睛探出,悄悄地向我这里凝望。忽见我正望向她,小脑袋便探出更多一些,讨好似的咧一咧嘴,桃花瓣般的幼嫩面颊便抿出了深深的酒窝。
只怕摔倒时又扯到了肩部受伤的筋络,手指很是不听使唤,摸索好一会儿居然都没能取出药来,头部继之而来的眩晕和疼痛却又让我吸了口气,忍不住呻|吟出声。
相思应一声,跪下身来抓住我荷包,小小的手指在其中掏了两下,先抓出一只小小的玉貔貅,再进去掏时,果然摸出一粒药丸来,送到我唇边。
没料到淳于望看似温雅,居然也有这么狠毒的手段。
我拍拍她的肩,只觉她小小的躯体哆嗦得厉害,忙安慰地向她笑了笑,挣扎着去取腰间的荷包。
“娘亲……”
临到门口,她又回头看了我一眼,大约确定我目前应该无力拿相思怎样,才向门口值守的近卫招呼一声,追了出去。
我在衾被中努力地绞着身下的垫褥,感受着被他扭伤的地方尖锐刺骨的疼痛,轻描淡写地答道,“我的确舍不得死。我当然要好好活着,才能报今日之仇,雪今日之耻!”
“我为什么不能提到娘亲?”
低头看时,相思仰脸望着我,黑漆漆的大眼睛里正大颗大颗的掉下泪珠。
淳于望没有再看她一眼,低了头喝茶,似正专注地品着茶香。
已是春日光景,身后的早梅盛极而衰,在相思的玩闹中簌簌而落,如碎绸,如轻蝶,飘飘拂拂于煦暖的阳光中,仿佛每一枚殷红的落瓣都有了生命,在金色的春光里翩然起舞。
相思窝在我怀里,迷茫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小小身躯有点颤抖。
我咬牙问道:“淳于望,你是不是打算把我熏得吐你身上?”
低头看到我那装着药丸的玉貔貅还在她手上,便打开荷包,道:“来,把药先给娘亲。”
相思犹豫了片刻,蹑着手足走进门来,却远远绕开淳于望,从另一侧走到我床畔。
勉强一动,双臂折断处的疼痛立时疼得我冒汗。
不仅因为秦家的女儿连出了两位得宠的妃子,更因为秦家数代出将入相,有一支战斗力极强悍的秦家兵,连朝廷都忌惮三分。
原来这样一个五六岁的小小女娃儿,已经有了自己在父母间“主持正义”的立场,以及自觉不自觉间维护自己家庭完整的意识。
相思欢喜,也够着了一枝下来,一朵朵地采了胡乱插到我的发际。
我满心只觉这孩子委实地惹人疼,抱紧她叹道:“若有你这么个乖巧可爱的女儿,谁还舍得生什么气?”
他盯着我的手,眸光中又闪过刀锋般的凌锐,道:“秦晚,我警告你,你愿意也罢,不愿意也罢,这个孩子,我要定了!若他好好生下来,说不准我便放了你回大芮。若是……若是你敢害了我的孩子,我把你沉到梅林边的池塘里,救你的人连你的尸骨都别想带回去!”
相思小心翼翼地摸着我手臂,静默片刻,忽然张开短短的小手臂将我抱住,呜咽着哭了声来:“不要紧,娘亲不能抱相思,相思来抱娘亲。”
莫非是淳于望因我的事斥责过她?
我才晓得她这几日围在我身畔,连养育她多年的父亲都不理会,并不只是因为她父亲赶走她而负气。
这个相貌绝美高贵出尘的男子,才是真真正正的玉面修罗!
剧痛钻心……
是株边远处的红梅,挺粗实的枝干,侧上方有个不引人注目的小小树洞,斜放着一小截粗短的枯枝。
身后传来茶盏落地的声音。
好像太安静了。
相思呆了呆,转头望时,淳于望刚走几步,脚下已踉跄,抓住梅树在那里干呕。
相思的心里,应该极羡慕那些父母齐全的孩子吧,才会对我这个冒牌母亲如此依恋。
可那就是家了吗?
他蓦地站起身来,神色已是仓皇,脱口便道:“你怎知……你怎知……”
“现在……还疼不疼了?”
相思见父亲向她让步,正高兴着,立刻答道:“好啊,好啊!那父王呆会就要来啊!如果不来,我以后还只和娘亲玩,不理你!”
淳于望听到,皱眉向门口望了一眼,那小脑袋立刻缩了回去,却不晓得依然留了一小片衣角,忐忑地依紧着门框。
他竟生生地把我之前曾经脱臼过一次的右臂再次扭得脱臼。
小人儿浑不解事,娇娇柔柔地和我说着,眸子水汪汪的,依然清澈得出奇,倒映着我满脸的惊愕,甚至……茫然?
“相思,你还生父王气?”
我想起他说过他怀了七八个月还调皮捣蛋的小妻子,倒也无可辩驳,只是嫌恶地捏着鼻子往后退。
他居然觉察出我的动静,转过头来,半启的黑眸很是黯淡,疲倦地在我脸上一掠而过,又转过头去,一边倒酒,一边懒洋洋吩咐道:“来人,侍奉夫人。”
相思闻言便红了眼圈,泪汪汪地倚在我身旁,委委屈屈地撅着小嘴,更让我一眼便看出,她的确是给淳于望教训过了。
“夫人!”
我走到池塘边,看到初融的春|水倒映着我的影子。
我愈是冷静,同样微微笑地答她:“我会像坑杀五万柔然降卒一样,坑杀你轸王府所有人。包括你的婢仆,你的牛马,以及……你的相思。”
我心头一窒,突如其来地心里发慌,“相思,你……”
我反握住掌心那团小小的温暖,深深地呼吸着,努力找回属于自己的真实的知觉。
此刻,那曾让我如痴如醉的好看的手,缓缓地抽紧了我的左臂。
我迟疑了一下。
相思道:“自然不会有那样的事。父王再生气,也不会舍得把娘亲沉池塘里,就像不会舍得把相思沉池塘里一样。可我想着,如果有一天,娘不见了,我可怎么办呢?我好容易才有了娘亲……”
抬眼看淳于望时,他也正懊恼地望向相思,然后转向我,又转作了愤恨之色,垂眸继续喝茶。
淳于望温雅痴情,只怕把他的爱妻看得比那张高高在上的龙椅还重要。若我答应乖乖扮作他的小妻子,为他生儿育女,别说让他赔不是,就是让他磕头认罪只怕也是肯的。
那我这个给他整得不死不活还怀了他孽种的人,岂不是要活活气死?
身边愈是无人照顾,我便愈该自己珍重,只有尽快恢复体力,才能摆脱受制于人的现状。
“你父王把娘亲手臂扭伤了。”
相思极怕我又要摔倒,站起身努力扶紧我的肩,唤道:“娘亲,你……你坐稳了,我去喊父王……”
我拥着这温暖柔软的小小女孩,低低道:“好罢,相思来抱娘亲,娘亲哪里都不疼了!”
不想此时手上无力,连到荷包中取药也吃力了。
纵然没有男女之情,至少我们享受着彼此身体带给自己的极度欢愉。
淳于望便用手指去刮她粉嘟嘟的小嘴儿,一边刮一边问道:“还生气么?还生气么?还生气么?”
他静静地与我对视,根本无视我眼中的刻毒恨意,然后轻轻一笑,“如果你还抱着离开大梁的希望,如果你舍不得死,你只能选择第一条。”
我凄冷地一笑,看着春|水中那个双眸冰寒的女子举起手,说道:“相思,你记住,如果有一天,娘亲忽然不见了,就是被你父王沉到了这池塘里。等你长大了,要想法子捞出娘亲的尸骨,送回大芮去。”
我已一眼瞧见,笑道:“去服侍你父王吧?他在那边坡上喝酒呢!呵,晒着太阳边喝酒边看梅花,这日子,也算是惬意了!”
她问向我,“是不是,娘亲?”
如今见我这模样,他紧皱了眉只是沉默,看来很不高兴,也不晓得是不是在怀疑我有心拿乔作势,但到底没再上前来为难我。
我不觉将手掌抚向自己的小腹,又有一种把那个看不见的小东西生生扯出肚子来捏死的冲动。
我睁开眼,才觉自己已经跌坐在地上,相思蹲在我身边,惊恐地看着我,满脸都是泪花。
我尚未及从右臂的剧痛中回过神来,哆嗦着看向他时,他的半边面庞被帐幔挡住,晦暗如死,一双黑眸却划过刀锋一样决绝而凛冽的光芒。
这小女孩看着乖巧玲珑,脾气却不小,却丝毫没有她父亲的温默隐忍。
“啪”地一声脆响,在他喑哑的话语间,他手中的杯子碎了。
淳于望抱紧她,低低道:“我当然待你好,待你娘亲好。”
当然,附近有近卫守着,要道有兵马封着,我有伤在身,无法逃走,既不敢伤害相思,也无力去伤害腹中的胎儿,她们也没有什么可以顾忌的了。
我明明早已明白,不知为什么最近怎么会犯迷糊。
他生生地扭伤我的胳膊,不仅是在警告我的桀骜难驯,也是抽去我最后一点可能伤害到腹中胎儿的力量。
我挣扎着说道:“相思,我没事。帮我……取下药……”
我不敢想象,这人就是那个前一晚还和我亲密无间的温柔男子。
相思的瞳仁又黑又亮,挑着眉的神情真的和我很相像,连抿着嘴的固执都让我有种看到我小时候模样的错觉。
“娘亲,娘亲你怎么了?”
我呆了呆,道:“不赔礼也没关系,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他还能和你一个小娃娃计较?一转头忘了那回事,自然就好了。你记着以后别再惹他生气,更别在他跟前提到娘亲,知道吗?”
许久,背后传来退出屋的脚步声。
淳于望搂着她,微笑道:“哦?你还要生父王气呀?”
眼前忽然间一片黑暗。
他还愤恨?
我是大芮的昭武将军,德妃娘娘的亲侄女,南安侯司徒凌的未婚妻,却成为这位大梁亲王的女俘,为他生儿育女?
修长挺拔,苍白瘦削,连飞扬的黑发都会让人有冷寂如夜的错觉。
“药?”相思闻言,好奇地晃了晃那玉貔貅,又拨动貔貅活动的后腿,问道:“娘亲,这里装的是什么药?”
他微微眯了眼,似笑非笑地望着我,“找我报仇?雪耻?”
我沉着脸看着他胡说,懒得吱声分辩。
他又伸出了他的手。
她抬起头,澄澈得宛若透明的眼睛急切望向我,“娘亲,便是父王不和你赔礼,你也别怪他了好不好?若娘亲还生气,我……我替父王赔礼,我天天陪着娘亲,长大了也天天陪着娘亲,加倍对娘亲好。娘亲别再生气了,好吗?”
胸间除了疼痛,还有烦闷。
软玉无奈,只得让我漱了口,又端了早膳过来让我食用时,我已吐得浑身无力,连坐都坐不住,更别说吃东西了。
如果有可能,我很愿意用刀剑来和他说话,最好一剑过去,立时把他连根伐去,从此再也挡不着我的路,再也碍不着我的眼。
相思点点头,“吃过了。”
但他依然紧紧捏着尖利的碎瓷片,怆然地盯着我,完全无视指缝间缓缓滴落的鲜血。
软玉低低地惊呼,想上前查看,但却似被他过于凄厉的神情惊吓住,踏出一步,又迟疑着顿住。
相思见我脸色变了,不解地停下脚步,向后望了一眼,便撅起了嘴巴,慢慢往我身边倚来。
“你不配提相思!你不配……”
他握紧手中的酒杯,脸色像结了冰,甚至他整个人都像是冰雪铸就,坚硬,冰冷,却透明,易碎。
他把我和相思紧紧拥到怀中,喘着气,低低地絮语,依稀听得嗓音中辨不清悲喜的哽咽。
我嘶声喊叫时,左臂被猛地扭向身后。
谁知相思却一扭脖子,揉着眼睛道:“为什么要我赔礼?我又没有做错事!他若从此不理我了,我也再不理他了!”
“我们是一家人,永远都不分开的一家人……”
最后一句称赞让我失笑。
刮到第三次,相思已噗地笑出声来,扭股儿糖似的在淳于望怀里乱蹭,撒娇地一声声唤道:“父王,父王,父王若待我好,待娘亲好,我才不生气呢!”
往后拉扯的手臂带着连胸前伤口都疼起来,我勉强忍着,恨恨道:“你做梦!”
他无视我眼底的冷漠,把倚在我身边的相思拉过来,蹲下身拍拍她的脑袋说道,“父王喝醉酒,说几句重话你就计较,若等父王老了,犯迷糊了,还不把父王赶出家门呀?”
我冷冷地看着他,嘲讽地轻笑,“轸王殿下如果还想再找一个和盈盈相像的女子,只怕得抓紧了。等相思再大些,可就没这么好糊弄了。你准备让她的母亲死几次?”
略一用力,肩部的剧痛已让我疼出冷汗,手间顿时无力。
我一恍惚,“不许你提我?”
身边的相思已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紧揪着我不敢动弹。
我望着淳于望的背影,轻笑道:“相思,你父王醉的不轻。”
他保持着他不以为然的轻笑,缓缓喝完杯中的美酒,说道:“好,我等着看你怎样来覆灭轸王府报仇雪耻。只是……在这之前,你必须为我生下这个孩子!”
这人眼睛很毒。